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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心往下一沉,嘴里却喊,走吧,走得越远越好,谁要你管?
好,我不管你了,真的不管了。
我母亲说,你就在厕所里蹲着吧,蹲出痔疮来,害的是你自己。
我是在人民街的公共厕所里得知了母亲去西山煤矿的消息,这已经很奇怪了,告诉大家一件更奇怪的事情,我一听到母亲的脚步渐渐离去,马上感到小腹一阵胀痛,然后我真的腹泻了,突然就腹泻了,我蹲了下来,闻见一股臭气包围着我,一种难听的声音从我屁股下面噼噼啪啪地炸响,就像不合时宜的鞭炮,我很难受,说不出口的难受,我一边呻吟一边说,去吧,去吧,反正是空屁,都是空屁!
然后我听见了慧仙在外面嚎啕大哭的声音,她的尖叫声听上去很愤怒,东亮哥哥你快出来,你不出来我就走了,我要是走丢了,我干爹干妈饶不了你!
我走出厕所的时候,母亲已经不见了踪影。
慧仙拿着母亲的红色尼龙袋,站在街对面等我,看见我出来,她还想责怪我,一时没有理想的词汇,就拎起红色尼龙袋对我晃着,你不知好歹,你妈妈给你礼物了,你还躲着她,你还跟她吵嘴!
她从袋子里拿出一双布鞋,说,给你的。
又掏出一盒动物饼干摇了摇,这是动物饼干呀,老虎和狮子归你,兔子和长颈鹿归我,是你妈妈说的。
河水之声
河水是会说话的。
我告诉别人这个秘密,别人都认为我说梦话。
我刚上船的时候还保留着一个少年探索世界的热情,河上所有的漂浮物中,我对白铁皮罐头特别感兴趣,看见河面上漂浮的白铁皮罐头,我都要设法捞上来。
我不仅收集罐头,还利用它捕捞别的东西。
我在白铁皮罐头上戳了两个眼,系上一根铁丝,把铁丝拴在船舷上,罐头沉入水中,像一张暗网随船而行,等到一个航程结束,等到船泊码头,我像渔民收网一样去收铁皮罐头,结果令人沮丧,我从来没有捕捞到任何惊喜。
有一次我捕到了一只田螺,有一次我收获了半根胡萝卜,还有一次最倒霉,我在罐头里发现了一只别人用过的避孕套。
我一无所获,但是当我偶尔晃动罐头里的河水,我听见罐头贮存了河水的声音,那声音酷似我的口头禅,只是听上去比我的口头禅更加平淡更加绝望,空屁。
空屁。
空屁。
我捧着那罐冰凉的河水,怀疑河水是在随口附和我,那么宽阔深邃的河流,怎么能用一句空屁来敷衍我呢。
我不相信那是河水的声音。
我想听到别的声音,于是我对十几个铁皮罐头做出了调整和重组,三个一组,五个一捆,分置于船舷两侧,结果那些罐头在航行途中就贮满河水的声音,那声音满了,满了就溢出来了,我听见它们在水里一路嘟囔,跑到左舷去听,罐头里的河水说,进来,进来,进来。
这是河水新的声音,但是进来是什么意思呢?让谁进来?让我钻进白铁皮罐头里吗?我不相信那是河水的声音,转到右侧船舷,结果我听见五个白铁皮罐头在水里抱成一团,发出一种低沉而威严的河水之声,下来,下来,下来!
下来‐‐也许这个声音足够威严足够冷峻,我信任了这个声音。
下来,下来,此后很长一段时间,我认定那是河水深处发出的最真实的声音。
我父亲认为我已经长大成人,他见不得我做这些孩子气的事情,我把白铁皮罐头藏起来,他一只只地找到,愤慨地扔进河里,东亮你多大了?我十六岁都参加革命工作了,你倒好,还玩罐头!
他说,船上是寂寞,寂寞你就学习,你要是实在不爱学习,就多劳动,没事做,就洗船板去。
我在船头洗船板,看见慧仙和樱桃在王六指家的船上跳绳,王六指的女儿起劲地为他们数数,做裁判,突然樱桃就叫起来,不公平,你们为什么要偏袒她,明明我跳了一百,你非说九十五,明明她是九十五,你偏要说一百。
王六指女儿去哄骗樱桃,哄不动,反而遭到一顿抢白,你们都是白痴呀?你们这么宠她,不是为她好,是害她!
樱桃搬出她母亲的话,气鼓鼓地走了。
樱桃一撂挑子,慧仙就用眼睛瞄我家的七号船,这几乎是规律,她和樱桃闹了又好,好了又闹,他们一闹,她就退而求其次,跑到我家的七号船来玩了。
她上了我家的船,并不一定搭理我,把绳子搭在肩上,像一个主人一样,沿着船舷走到后舱那里,朝后舱里张望,她是看那张沙发,她喜欢坐沙发,可是我父亲正坐在沙发上,她就吐吐舌头,失望地绕一圈,从船舷另一侧走过来了。
也许听多了大人们对我们船的议论,她开始管我们家的闲事,一张嘴就是一个沉重的问题,你们家,到底是不是烈士?
谁跟你说的这事?你懂什么叫烈士?我说,我们家的人都活着,怎么是烈士?
谁也没跟我说,我有耳朵,不会偷听呀?她得意地说着,指着我们家后舱,邓‐‐邓香香,是说那照片上的人呢,她是不是烈士?
不叫邓香香,是邓少香。
我说,她是烈士,我不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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