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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提着旅行包走到驳岸上,一眼看见了父亲手里的那圈绳子。
船队的人有的幸灾乐祸地看我,有的好心地朝我摆手,让我不要上船。
父亲的愤怒在我的想象之中,我不吃惊。
我做了他最不可容忍的事情,我和赵春美金阿姨莫名其妙搅和在一起,我准备承受相应的惩罚,也许是五个耳光,也许是下跪五个小时,也许是写一篇五千字的检讨书,这取决于我的悔改态度。
我万万没想到他翻出了那根绳子站在船头,居然要捆我!
我二十六岁了,王六指的几个女儿都看着我,春生的妹妹也看着我,码头上的李ju花也许正在油泵房里悄悄地注意着我,我怎么能让他捆?我的腰痛得厉害,我刚刚逃脱了三霸的追剿,累得像一条狗,我的父亲,我的亲生父亲,他竟然要捆我!
我在岸上已经没法混了,如果被他当众绑起来,我在船上也没法混了,我还怎么活下去,怎么追求幸福的明天?
我决定留在驳岸上,等父亲消了气放下那根绳子。
小福不计前嫌,跑过来帮我的忙了,我让他把旅行包放到船上去,转念一想,万一父亲今天不准我上船,万一我要在驳岸上过夜,万一我被父亲赶下船来,我要快刀斩乱麻,痛痛快快在岸上开始新的生活,坐火车坐汽车,旅途离不开旅行包,这个旅行包暂时要留下。
我把瓶瓶罐罐从包里一样样拿出来交给小福,小福聪明地将这些东西分了类,先把酱油瓶子醋瓶子抱上船去,放在我父亲的脚下,父亲很礼貌地对小福说。
谢谢你小福,你是个好孩子。
我看他对小福和颜悦色,以为他气消了呢,没想到小福刚一转身,父亲就把酱油瓶子扔到岸上来了,他说库东亮你个孬种,你没有腿了,还是没有胆了?让人家一个孩子做你的搬运工?
酱油瓶子在我脚下碎裂,一瓶酱油都溅到了我裤管上。
我擦拭着裤子,火气也冒到了头顶,你也有腿,你也有胆,不是要绑我吗?你到岸上来,来呀,上岸来绑我。
我说完就后悔了,这种激将法损人不利己。
父亲的脸色气得发绿了,他说,好,你真的以为我不敢上岸?我两条腿好好的,怎么就不敢上岸?我就上岸,上岸来绑你。
多年不上岸,父亲不会走跳板了。
他勇敢地走到跳板前,一只脚试探了一下跳板的韧性,另一只脚小心地跟进,却不敢往前跨了。
父亲以一种怪异的立正姿态,颤颤巍巍站在板头上,我不由得喊了一声,小心!
他竭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,上气不接下气,用手指着我说,小心什么?别来这一套,我知道你的阴谋,我掉到河里淹死了,你就自由了!
可惜我没那么容易死,我只要有一口气,就要管着你,我跟你同归于尽!
德盛跳到七号船上去了,过去把我父亲拉下了跳板,老库你别冲动,千万别上去了,你这是晕板,硬撑着走,会掉到水里去的。
我父亲抓住德盛说,怎么会晕板呢?我以前走惯的,扛着一麻袋大米都能走的。
德盛说,这不奇怪,老库你多少年不上岸了?你这样下去,别说晕板,就是不晕板上了岸,你还会晕岸呢。
我父亲紧张地瞪着德盛,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恐惧,怎么晕岸?你在蒙骗我吧,晕岸是怎么回事?
德盛左右摇晃着身体,手抱脑袋,模拟着晕岸的样子,晕岸跟晕船一个道理,从来不坐船的人容易晕船,从来不上岸的船民就容易晕岸,你老是躲在舱里,躲出毛病来了,你把船当了地面,把地面当了船,所以就晕岸啦。
德盛这一席话把我父亲说得有点走神,他惶恐地巡视着河岸,眼睛一眨一眨的,似乎在思考德盛的理论,然后他的目光猛然一跳,跳到我身上,愤怒重归他的脸上,你还不上来?等我晕板还是等我晕岸呢?他用手指绞着绳子,对我高喊道,你好大的胆子。
惹了这么大的祸,还在负隅顽抗?
我说你要捆我,我就负隅顽抗,你把绳子交给德盛,我就上来。
交给德盛干什么?他不是专政机关,也不是你爹,我是你爹,什么叫绳之以法你忘了?今天你犯下了滔天大罪,我要对你绳之以法。
我们父子俩隔岸对峙着,德盛女人也上了七号船,劝我父亲把手里的绳子交给她,说东亮那么大的人了,自己都到了做爹的年龄了,船上岸上这么多人看热闹呢,他力气比你大,怎么能让你绑?你就算绑住他,那是他孝顺,顺了你,自己就没脸面了,传出去他以后怎么做人?德顺女人说的话既得体也在理。
周围看热闹的船民听了直点头,只有我父亲摇头,他说,德盛家的,我不是要他孝顺,是要他进步,你们不知道,让他进步比登天还难呀,我教育他他不进步,我放松教育他就退步,我最近对他松了一点,他就到岸上违法乱纪去呀,他是贱骨头,他不要宽大,我就对他专政。
德盛女人撇嘴说,什么进步退步,船上用不了这些的。
不就是过日子嘛,日子太平就好。
我去跟他说说,让他上船认个错,以后不要惹你生气了?
父亲说,他认错没用的,他天天认错天天不改,他就是屡教不改的典型呀。
德盛女人第一个注意到我反常的面色和痛苦的表情,她指着驳岸说,你看看东亮,那脸色煞白煞白的,他好歹算个孝子,把你气成这样,自己也不好受呢。
老库你快放下绳子吧,要不你拿着绳子进舱里,家法国法随便你用?东亮他是要个脸面,没人看见不丢脸,你先让他上了船再说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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