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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知道如何原谅父亲,正像我不知道如何惩罚他一样。
我跟着他往楼下走,看见父亲弯着腰下楼梯,步履谨慎,体态笨拙,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,这与他两个月来的阁楼生活有关,他低头弯腰走路,已经习惯了。
我注意到了他身体的这个变化,我提醒他说,爹,你不在阁楼上啦。
他狐疑地看我一眼,我知道呀,我出来了。
我说,那你为什么还弯着腰走路?父亲说,我弯腰走路了吗?我说,弯了,弯得像一只大虾米。
他一惊,紧张地昂起头,挺直腰背,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,瞬间损伤了父亲的肢体组织,我听见他突然啊呀叫了一声,扔下了旅行包,又扔掉了象棋盒子,父亲的身体似乎在霎那间折断了,他用一只手托住了后腰,一种极端痛苦的表情掠过他的面孔,疼,疼,怎么那么疼?他的目光求援般地望着我母亲,嘴里嘟囔着,我就挺一下腰,背上怎么会那么疼?
我母亲俯身去提地上的旅行包,似乎没有听见父亲诉苦的声音,她说,你往包里收拾什么东西了,咣朗咣朗的都是什么呀,肥皂,茶杯,都该扔的,还带回家干什么?
我上去扶住父亲,他瞥了母亲一眼,大概是等着母亲去扶他,母亲提着旅行包站在走廊里,扭过脸,一动不动,看上去她对父亲的身体有点戒备,有点厌恶。
父亲镇定下来,他推开我说,不用你扶我,我就是腰出了点问题,还没残废呢。
我在楼梯上捡拾散落的棋子,看见父亲的脚上还穿着秋天的塑料凉鞋,一只脚上套着尼龙袜子,另一只脚上是白色的纱袜。
他缓缓地把腰背弯下来,一点一点地往下弯,一边往楼下走,一边喃喃自语,没关系,就这样弯着走,背上不太疼,就弯着走吧。
外面的天空很暗淡,空中飘起了冷雨,雨中夹着小雪。
父亲站在旅店的蓬檐下,看着泥泞的街道,看着街道上仓皇奔走的行人,忽然停住了脚步。
他说,你们有没有戴口罩来?
没戴口罩。
我说,为什么戴口罩?你脸上怕冷?
他不是怕冷,是怕见人。
母亲冷冷地说,口罩没用,戴不戴口罩,别人都认得你,戴不戴口罩,你都一样没脸见人了。
父亲苦笑着,他的目光畏葸地落在母亲的脸上,丽敏,我对不起你。
这个道歉的声音来的很突兀,一口痰塞住了他喉咙,他清了清嗓子,丽敏,我对不起你。
这句话他重新说了一遍,说完他松了一口气,我母亲却像一簇压抑的火苗见风燃烧,因为父亲不合时宜的道歉,她愤怒得浑身颤抖起来。
对不起我算什么?你是对不起你自己,更对不起组织对你的培养!
我母亲的眼泪喷涌而出,为了避免在众目睽睽下出丑,她提起旅行包独自冲到了街道上,我没有料到母亲会如此蔑视父亲的道歉,她竟然扔下我和父亲,自己跑了。
油坊镇上雨雪霏霏,我陪着父亲回家去。
我们避开大路,专走僻静的小道,即使这样,路上还是遇到了一些别有用心的好事者,好几个居民涎着脸,假装过来问候我父亲,一律被我连推带搡地驱逐了,看热闹的孩子们,小的被我打跑了,大一点的都被我骂走了。
我像一个父亲保护儿子一样,尽心尽职地保护着我父亲,一直走到工农街的家里。
父亲被我领回了家。
隔离审查告一段落,审查结果喜忧参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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