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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秃子叫起来,这还能等明天?你也不看看他的伤势,明天他的眼睛就保不住了。
我任凭陈秃子捅我拉我,跪在地上再也不愿起来。
泪眼朦胧中我看见陈秃子拽着傻子扁金往医院方向走,一群鸭子也跟着他们去了,两只大白鹅却留了下来,它们留下来为主人复仇,一只进攻我的左脚,一只进攻我的右脚,左右夹攻我的双脚。
夜色浓烈了,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腥味儿,不是鱼腥,不是水糙腐烂的气味儿,也不是码头上废铜烂铁特有的铁腥味,更不是河对岸枫杨树乡村飘来的化肥气味,那股奇怪的腥味转移了我的注意力。
我止住了哭泣,嗅紧鼻子追寻腥味的源头,首先发现我的右手有血,右手指fèng里留下了一道干涸的血痕,就像一片桑树叶那么大,我的衣袖上也有血,像一片红色的柳叶沾住了衣袖,还有裤子膝盖处,也有零乱的血迹。
我的身上到处是傻子扁金的血。
我回忆起很多年前父亲留在后舱里的血迹,觉得傻子扁金的血比父亲的血腥多了。
我注意了一下纪念碑,碑上也沾了傻子扁金的血,傻子的脸部停留过的地方,都凝结了一摊圆润的血污,血污在夜色中闪烁着微微的红光。
我感到深深的惶恐,赶紧捡了半张旧报纸,擦了好几遍,勉强把石碑擦干净了。
他们走了,我也哭过了,身心经过一番调整,终于复归冷静。
我看见那块烈士纪念碑安详地躺在地上,躺在月光下。
我看一眼石碑,石碑也看我一眼。
我不想放弃它,却不知道它是否会遗弃我,我试着抓住纪念碑上的绳扣,向前拉了一步,石碑迟疑了一下,还是移动了,恍惚问我觉得石碑昂起头,朝七号船张望了一眼,然后它便开始移动了。
一个奇迹。
是一个奇迹。
我忽然相信这石碑有一双看不见的腿,有一颗深不可测的爱心,不是我偷,不是我抢,是石碑要去船上探望我父亲。
这一定是个奇迹。
我朝四周看看,码头上很静,一切犹如梦境,油泵房的探照灯恰好照亮驳岸的一角,我看见我家的驳船还静静地靠在岸边,河水与岸,船和父亲,都整齐地沉在一个幸福的梦境里。
我积聚了最后的力量,拖着纪念碑朝驳岸走,听见石碑在水泥地上沙沙地滑动,走,走,走啊。
一直走到驳船边。
我回头一看,看见一个明亮清净的码头,静得离奇,月光和探照灯轮流巡视,独独放过了我,月光不追我。
灯光不追我,也没有人来追我,只有那只野猫在黑暗中匍匐,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。
我来不及思考这一夜为什么苦尽甘来,为什么我如此幸运,因为我突然发愁了,这么大这么沉的石碑,该怎么把它拖上船奉献给父亲呢?一块跳板是不够的,借不到别人的跳板,怎么办,再搭一把竹梯行不行?我脑子里紧张地考虑着搬运的技巧,嘴里已经好大喜功地叫起来,爹,我回来了,回来了,你来看啊,我把什么东西给你带回来了?
下去
河上十三年,回顾我和父亲共同度过的时光,我最大的遗憾是我捆绑过父亲。
我至今记得那夜把他从绳索里解放出来时,他说,轻一点,轻一点,你弄疼我了。
他注视我的眼睛布满血丝,眼神疲惫,却充满罕见的慈父的恩典,他宽恕了我。
我领着父亲穿过舷板去看驳岸上的纪念碑,他拉着我的衣角,颤颤巍巍地跟着我,像我驯顺的儿子。
我知道父亲有点害怕,但是看见邓少香的纪念碑,他的灵魂似乎被一片神灵之光照耀了,疑虑和恐惧烟消云散,我看见他对着石碑微笑,他说,好,这样也好,干脆把你奶奶带回家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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