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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头发不长,我的头发长得很慢,这是我的一个大烦恼。
我坐在人民理发店的斜对面,坐在一家弹棉花的作坊门口。
我必须坐着,把旅行包放在脚边,这是代表我在歇脚,坐得光明磊落。
作坊里的工人弹棉花弹得很卖力,嘣,嘣,嘣,钢丝弦弹击棉花的噪音有点像我的心跳。
我不能在理发店门口徘徊,徘徊容易引起注意,我更不能趴在理发店的玻璃门上向里面张望,白痴才做那样的傻事。
我必须坐在斜对面,我坐着,看见人们从玻璃门里进进出出的,无论是熟人还是陌生人,我对他们都有一种本能的妒意。
治安小组的王小改来得很勤,看得出来,他对慧仙心怀鬼胎,可是王小改就有这样的本事,明明心怀鬼胎,却能一本正经地走进去,谈笑风生地走出来。
船队的船民中,数德盛女人最爱跑理发店,德盛女人爱美,德盛又宠她,别人都省钱,去街头摊子上剪头,她舍得花钱,要赶潮流,偏偏又与慧仙亲密,坐到理发店,既要和慧仙说话,又要做头发,还要东张西望观察镇上时髦女人的打扮,她一心三用,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走的。
德盛女人一来,我就只好钻进棉花作坊里,去看工人弹棉花。
我坐在那里,心里怀着秘密,身体有时候发热,有时候却又冷又僵。
理发店是公共场所,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大大方方地进出理发店呢?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。
为了慧仙,我坐在那里,比所有人想象的更温柔,也比所有人想象的更阴冷。
我被父亲监督了十三年,只有在岸上,我才能彻底摆脱父亲雷达般严酷而灵敏的目光,这是我最自由的时光,我却利用这宝贵的时光来监督慧仙‐‐不,也许不是监督,是守护‐‐也许不是守护,是监视。
无论是守护还是监视,那都不是我的权利,我只是莫名其妙地养成了这个习惯。
进出理发店的男人很多,谁心里有鬼,我都看得出来。
我心里有鬼吗?也许有。
也许我心里有鬼。
每次上岸我都穿上两条内裤,防止不合时宜的勃起,害怕勃起,证明我心里有鬼,两条内裤就是罪证。
我心里有鬼,这使我胆怯,也使我紧张不安。
透过人民理发店的玻璃窗,有时候能侥幸看见慧仙的身影固定在转椅边,更多的时候,她白色的身影是在晃动的,我离慧仙很近,也很远,那距离恰好在诱惑我想象慧仙,这是我最害怕的事,也是我最享受的事。
隔着几米远的距离我想象慧仙。
想象她和店堂里每一个人的谈话,想象她一颦一笑的起因,想象她为什么对张三亲热对李四冷淡,她保持静止。
我想象她的内心,她偶尔走动,我想象她的腿和臀部的曲线,她的推子剪子在别人头上反复耕作,我想象她的手指如何灵巧地运动。
我不允许自己想象她的身体,可有时候我控制不了自己,我把想象范围局限在她的脖颈以上膝盖以下,一旦越过界线,我会强迫自己去看路边的垃圾箱,不知什么人在垃圾箱上写了两个字,空屁。
我怀疑那是对我发出的警告,对于我来说那是一种灵验的秘方,我对着垃圾箱连续念叨三遍,空屁空屁空屁,我性腺内的温度就降下来了,那种令人难堪的冲动便神奇地消失了。
五月里春暖花开,油坊镇上街边墙脚的月季花鸡冠花晚饭花都开了,人民理发店店堂门口的向日葵也开花了,我从店堂门口走过去,那硕大的金黄色花朵竟然在我的腿上撞了一下,就是那么轻轻一撞,让我想起了多少往事,是一朵向日葵在撞我,不是暗示就是邀请,我怎么能无动于衷?勇气突然从天而降,我提着旅行包推开了那扇玻璃门,走进去了。
店堂里坐满了人。
我进去的时候并没有谁注意我。
几个男理发师都在忙,没人招呼我,慧仙背对着门,正在给一个女顾客洗头,她的脸倒映在镜子里,我的目光在镜子里与她不期而遇,她的眼睛一亮,只是一瞬间,又暗淡下去,身子侧过来一点,似乎要仔细看看我,又放弃了,慢慢地扭回去。
她也许认出了我,也许错认了我。
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。
我注意到店堂里有一个报架,一份几天前的《人民日报》被翻阅得皱巴巴的,精疲力竭地从架子上垂下来,我立刻决定利用这份报纸做我的掩体。
我坐在角落里,一直在调整我的脑袋与报纸的距离和落差,怎么调整也不稳妥。
一定是我心虚的原因,我总觉得慧仙在镜子里看我,我越是想表现得坦荡,就越是坐立不安。
其实我不知如何与慧仙相处,过去不懂,现在还是不懂。
我甚至不知道怎样跟她打招呼,以前在船队的时候,我从来不叫她的名字,也不敢叫她向日葵,我叫她&ldo;喂&rdo;。
我一叫&ldo;喂&rdo;,她就过来了,知道我有零食给她吃。
现在她变了,我也变了,更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话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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