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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手拿一瓶紫药水,因为手在颤抖,药水也在瓶子里波动,他的眼神像波动的紫药水一样暴躁而阴郁,僵持了一会儿,他开始厉声质问我,你这个地方是怎么回事?东亮,你夜里究竟在干什么勾当?我慌忙护住了下身,我说我什么也没干,是它自己变成这样的。
父亲说,撒谎!
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,这都是你干下流事造成的恶果!
我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,又羞又恼,无奈之下采取转守为攻的战术,爹,你嚷嚷什么?你天天窝在舱里,什么都不懂!
自己去澡堂看看就知道了,大家都这样,六癞子也这样,春生也这样,德盛也这样,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?我父亲怒吼起来,你还在强词夺理?我不懂你懂?你还要跟别人比?六癞子是个小流氓,人家春生年龄比你大,人家德盛娶了亲结了婚,你才多大?人家可以,你不可以!
我警告你,你再这样堕落下去,迟早要走上犯罪道路!
我父亲一气之下,把紫药水瓶子丢进了河里。
我带着极度的羞耻感把自己关在前舱里,内心默默地忏悔着,有的事情我不能向父亲坦白,一坦白他就有理了,他对我的管束会变本加厉。
那天夜里,我又一次梦见父亲来到我的床边,他手持一把尖利的剪刀,剪刀上带着血迹,双翼凌厉地张开,在月光下闪着凛冽的寒光,我在梦中和父亲争夺那把剪刀,夺下剪刀梦也醒了。
我有点后怕,不知为什么我喜欢吸取梦的教训,我半夜起来翻箱倒柜,把三条内裤都套到了身上。
好在是一个多事之秋,烦恼接踵而至,大烦恼来了,小烦恼就隐蔽起来了。
临近九月二十七日,临近邓少香烈士的忌日,父亲忙碌起来,我也跟着忙起来。
父亲要在船上挂纪念横幅,还要准备河祭的蜡烛和纸花。
采购是我的事情,我要到镇上买彩色的绢纸,还要买一坛黄酒。
绢纸是用来做纸花的,一坛黄酒则有两个用途,父亲让我洒一半到棋亭的烈士碑下,另一半带到船上给他饮用。
我父亲平时滴酒不沾,但九月二十七日是一个例外,他要陪邓少香烈士的幽魂饮酒,而我也破例可以喝上几口。
我先去油坊镇的文具店买绢纸。
女店员从货架上抱下一堆绢纸,突然多了心眼,你不是学校的吧?你也不是综合大楼的?为什么买绢纸呢?我说,绢纸敞开供应的,你管我是哪儿的,我要买,你就得卖。
她狐疑地盯着我说,要是你买去写反标呢?也要卖给你?你别跟我翻眼睛,我认识你的,你不是那库文轩的儿子吗?我说,是库文轩的儿子怎么啦,不让买绢纸?女店员斜着眼睛看我,鼻孔里突然哼了一声,你爹还欠着我们店里的钱呢,他做领导那会儿拿了多少纸去呀,白纸,信笺,绢纸,他还尽拿上好的宣纸练毛笔字,光拿不付钱!
我说,那是你们自己的责任,为什么不跟他要钱?女店员说,你说的轻巧,他那会儿是土皇帝,说记在综合大楼的账上,谁敢不记?还有你妈妈呢,乔丽敏买东西也不爱掏钱,书包,钢笔,铅笔盒,工作手册,都说是公用,都记账!
记呀记呀,这倒好,现在库文轩垮台了,赵春堂不认他的账目,害了我们文具店,我们每年盘点都轧不了账!
那女店员翻出父母亲贪图小利的老账,让我斯文扫地,我敲着柜台说,不关我的事,你别跟我说他们的事,我只管买绢纸,你不卖我就自己来拿了。
女店员说,你敢!
父债子还,你们家欠了我们钱,你还这么凶?现在谁还怕你?凭什么怕你?我偏不卖你!
她注意到我在向柜台逼近,啪地一下关上了小门,嘴里尖声警告我,我谅你也不敢动手抢,派出所就在不远的地方,我一喊他们就听到了!
恰好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杂音,一辆三轮车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,停在门口。
进来一个人,抱着一个大纸箱,纸箱后面露出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的脑袋,是文具店的主任老尹来了,救星来了。
老尹以前经常到我家和父亲下棋,每次来都给我带一样小礼物,好在老尹没有翻脸不认人,他跟我打了个招呼,东亮你来买什么?怎么虎着个脸呢,是要买刀杀人吗?
女店员抢在我前面说,他是要杀人呢,我让他回去提醒他爹一下,欠钱还钱,他就摆出这杀人脸来了,你看他脸挂得多长,别人不知道,以为是我欠他家一百块钱呢。
老尹说,你别尽说人家孩子的不是,你肯定也有不周到的地方,孩子也是顾客,对待顾客要像春风,你这样子哪儿像什么春风呢?像霜降嘛。
老尹打了圆场,女店员不便对我耍态度了,换了一种猜疑的语气说,这孩子买这么多绢纸到船上去,你说他是要派什么用场?老尹看看墙上的日历,朝她摆摆手,你就别瞎猜疑了,是给他爹买的,明天是邓少香烈士的祭日,库文轩要做绢花啦。
总算油坊镇上还有人尊重我父亲,为此我很感激老尹。
老尹把绢纸按颜色一叠叠地分开了,让我挑选。
我说,我不会配颜色,你替我配。
老尹就低头开始配绢纸了,一边配纸一边嘀咕,你爹这个人,我一辈子也琢磨不透呀。
自己落到这个地步,还年年惦着九月二十七日呢,他一年四季赖在船上,两只脚都踩不上一块土坷垃,怎么祭奠邓少香烈士呢?我说,他没有地,还有水呢,他就在船上祭奠,说是水祭。
老尹饶有兴趣地问我,水祭?水祭是怎么个祭法?我说,也没什么特别的,我爹面朝凤凰镇三鞠躬,纸花最后都扔在凤凰镇的码头下。
老尹这时抬起头,暧i地注视着我,你爹还朝凤凰镇三鞠躬?你们在船上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?我茫然摸不着头脑,瞪着他说,他不朝凤凰镇三鞠躬,朝哪儿三鞠躬呢?老尹瞥了我一眼,他的样子看上去变得冷酷了,冷酷中带着一点卖弄,你爹这个人是怎么回事,我一辈子都琢磨不透呀,他天天在学习,别人越学越进步,他越学越退步!
回去告诉你爹,别守着他那本老黄历了,我亲眼看到的内部资料,邓少香烈士生平有新发现,她不是凤凰镇人,不是我们这地方的人,她是逃难到凤凰镇的孤儿,三岁才让棺材店领养的,领养的,东亮你懂我的意思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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