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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很清醒,没有与母亲顶嘴,她发怒的时候我捏紧鼻子屏住气,这个动作提醒她注意我耳朵的功能,你骂什么都没用,你的话从我的左耳里进去,马上从右耳里出来了,骂什么都是空屁。
我在母亲的责骂声中默默地吃晚饭,脑子里忽然想起流亡这个词,或许我已经开始流亡了,粮食加工站不是我的久留之地,我已经认定母亲那间狭窄的女工宿舍,不是我的家,是我的一个驿站而已。
什么母亲?什么儿子?空屁而已。
我是我母亲的客人,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,她提供我一日三餐,每一粒米粒上都浸泡了她的悲伤,每一片青菜叶上都夹带了她的绝望。
我与母亲在一起,不是她灭亡,就是我疯狂,不是她疯狂,就是我灭亡,这不仅是我母亲的结论,也是我自己的结论。
母亲还在岸上,但岸上没有我的家了。
我考虑着自己的出路,权衡再三,向母亲低头认罪是没用的,她自认为品德高尚,难以原谅我,还是父亲那边好一些,他自己也有罪,没资格对我吹毛求疵,我决定向我父亲低头,回到船上去。
有一天早晨我不辞而别,离开了粮油加工站的女工宿舍。
那天是向阳船队返航的日子,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。
我在码头等船,等得心神不宁。
我说不清是在等我父亲的船回来,还是在等一个家回来,我也说不清,是在等我父亲的家回来,还是在等我自己的家回来。
我拿着一只旅行包站在码头上,脑子里想起农具厂的那条癞皮狗,觉得我还不如那条狗,那狗在岸上还有个窝呢,我却什么也没有。
我只能回到河上去,我比狗还低贱一等,只能攀比一条可怜的鱼。
早晨大雾不散,大雾把码头弄得湿漉漉的,像是下过一场雨。
太阳犹犹豫豫地冲出雾霭,但有所保留,码头的一部分被阳光照亮了,另一部分躲避着太阳。
煤山上货堆上,还有许多起重机上挂着薄薄的雾,有的地方太亮,刺人眼睛,有的地方却还暗着,看不清楚,我站在暗处等待。
驳岸上人影子很多,但是分不清谁是谁。
有人从船运办公室那边过来,匆匆忙忙地朝驳岸走,脚上拖曳着一条跳跃的白光,我认定那是船运办公室的人,对着那人影子大声地喊,喂,你站住,我问你话呢,向阳船队什么时候到?
一开口我就后悔了。
我遇见的是综合大楼的机要员赵春美。
赵春美呀,赵春美!
是赵春美,她是油坊镇新领导赵春堂的妹妹。
这名字在母亲的工作手册上,起码出现了十余次,赵春美和父亲乱搞过。
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处一些零碎的记录文字,都是父亲亲口向母亲坦白的,他们搞,搞,她躺在打字台上,她坐在窗台上,他们搞,搞,有一处细节比较完整,他们躲在综合大楼存放拖把扫帚的储藏室里,搞,搞,清洁工突然来推门,我父亲临危不乱,用扫帚和拖把挡住自己的下身,用肩膀死死地顶住门,命令清洁工离开此地,他说,今天你回家休息,我们干部义务劳动!
我记得以前曾经在综合大楼里见过这个女人,印象最深的是她的时髦和傲慢,她有一双油坊镇上罕见的辱白色的高跟鞋,还有一双更罕见的紫红色高跟皮鞋,她一年四季轮流穿着这两双高跟鞋,在综合大楼的楼梯上咯噔咯噔地走。
大楼里的女人都很讨厌她,包括我母亲,他们觉得她是在用高跟鞋向他们女人示威,向男人们调情,我记得她的眼睛里曾经风吹杨柳,风情万种,现在不一样了,她认出了我,那眼神冷峻的出奇,有点像公安人员对待犯罪分子,她盯着我的脸,然后是我手里的旅行包,似乎要从我身上找出什么罪证来。
我原先是想转过脸去的,突然想起父亲的义务劳动,忍不住想笑,但她突然浑身一个激冷,这反应让我震惊,我再也笑不出来了,我注意到她古怪的表情,那表情已经超越了仇恨,比仇恨更尖锐,她浮肿的脸上被一圈寒冷的光芒包裹住了。
杀人了。
她哑着嗓子说,我家小唐死了,库文轩杀死了我家小唐!
我这才注意到赵春美的头上别了一朵白花,她的鞋子也是白色的,不是高跟鞋,是一双麻布丧鞋,鞋背和鞋跟上分别缀着一小朵细麻绳绕成的小花。
她的腮帮肿得厉害,说话口齿并不很清楚,我知道她说她丈夫死了,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指称我父亲杀人,我父亲在河上来来往往,他怎么能杀死岸上的小唐呢?对于死人的事,我本来是有点兴趣的,我很想问她你家小唐什么时候死的,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?但她阴沉绝望的表情让我害怕,她盯着我,突然咬牙切齿地说,库文轩,他迟早要偿命的!
我被她眼睛里的凶光吓着了。
一张女人的脸,无论过去如何漂亮,一旦被复仇的yu望煎熬着,便会显得异常恐怖,赵春美的脸当时就非常恐怖,我下意识地逃离她身边,跑到了装卸作业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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