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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跑过一台吊机下面,抬头看见装卸队的刘师傅高高地坐在驾驶室里,朝我使着眼色让我上去,似乎有天大的消息要告诉我。
我爬上吊机的驾驶室,等着刘师傅告诉我什么,结果他什么消息也没有,只是管闲事而已,刘师傅指了指赵春美,告诫我说,你千万别招惹她,她最近神智不清楚,男人前几天喝农药死了。
我没惹她,是她来惹我。
我说,她男人喝农药,是自杀,不关我爹的事!
刘师傅示意我别嚷嚷,他说,怎么不关你爹的事?是你爹的责任,是你爹让人家小唐戴了绿帽子嘛,没有那顶绿帽子压着,小唐不会走那条绝路的。
少来讹人。
我本能地替父亲辩解起来,你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,我了解情况,我爹跟她搞了好多年了,她男人绿帽子也戴了好多年了,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喝农药?我爹敲过的女人多了,怎么偏偏她家就闹出了人命?
你个孩子不懂事呢,天下哪儿有男人喜欢戴绿帽子的?都是没办法嘛。
刘师傅说,小唐他绿帽子是戴了很多年了,可是以前没多少人知道,别人装傻他才能装傻,现在你爹一垮台,好了,人人都知道这件事,人人都传这件事,多少人戳小唐的脊梁呀,说他为了往上爬,拿自己老婆给领导送了礼!
我回忆起母亲的工作手册上对赵春美夫妻的记录,嘴里忍不住嘟囔起来,也没冤枉他,我了解情况,小唐调到兽医站当站长,就是我爹帮的忙。
小唐人都死了,不兴这么说他!
刘师傅瞪着我,禁止我说死人的不是,他说,小唐就是让闲话说掉了一条命。
也不怪人家心眼小,背后说闲话,还能装聋子,他去浴室洗澡,有人过去捏他,问他能不能硬呀,可怜这白面书生,他在池子里跟人打了一架,没伤着人,自己鼻子给打出血了,别人给他纱布棉球他不要,自己穿好衣服去药店,说买红药水去,结果他去买的不是红药水,是敌敌畏!
我老婆亲眼看见的,他从药店出来,一路走一路就把敌敌畏喝下去啦,好多人看见的,以为他在喝酒呢!
我本来还要和刘师傅争论下去的,不管小唐是怎么死的,捏他的人才是杀人犯,这条人命凭什么算在我父亲头上呢?我正要说什么,忽然听见下面响起了一阵嘶哑而愤怒的叫喊声,库文轩家的狗崽子,你给我下来!
我朝吊机下面一望,看见赵春美追来了,她仰着脸站在下面,对我虎视眈眈的,我心里一慌,对刘师傅说,她到底要干什么?她男人死了,难道还要我爹偿命?我爹不在,她是不是要我偿命?
刘师傅皱起眉头,将脑袋探出吊机的窗子朝下面张望,他对我说,偿命你们偿不起,人家也没真要你爹偿命,她就是钻了牛角尖,天天到码头来守你爹,要你爹到小唐的坟上披麻戴孝呢。
这是刘师傅透露的唯一有用的消息,这消息让我觉得下面那女人的身影更恐怖了。
我想钻进吊机的驾驶室里,可是比较各自的处境,刘师傅也许更同情赵春美,他借口安全重地闲人免入,把我推出来了。
我一跳下地,就看见赵春美朝我跑过来,边跑边把手伸到外套口袋里,拉出了一团白色的孝带,她的手里挥着孝带,嘴里叫喊着,库文轩的狗崽子,你别跑,你爹不在,你先替他带上孝带啊。
我没料到遇上了这么恐怖的事情,赵春美疯了,竟然要让我为小唐戴孝带,我对她说了一句痴心妄想,就撒开腿跑了,一口气跑到了煤山上。
赵春美朝煤山这里追了几步,不知是体力不支,还是自知跑步登高的才能无法与我抗衡,她停住了脚,对着我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,最后她把一团孝带和黑纱塞到了怀里,放弃了我,站到驳岸上等船去了。
我知道赵春美在守候父亲。
那天早晨的油坊镇码头就是如此蹊跷,我在煤山上守望着向阳船队,赵春美在驳岸上等船队归来,我们各怀心事,都在焦灼地等一个人抵达码头,是我父亲库文轩,我们都在等他。
太阳终于大胆地升起来了,码头晃动了一下,杂乱的轮廓清晰起来,甚至连空气都是热情洋溢的,显示出抓革命促生产的繁荣景象。
远远地我听见了拖轮的汽笛声,向阳船队模糊的影子,在河面上渐渐清晰起来,从煤山上远望,船队就像一片流动的岛屿,十一条船就像十一座流动的小岛,在河上有组织有纪律地漂流。
我猜测船是从五福镇来,从别的码头运来的货物,都可以裸露,都说得上名字,五福镇的货物不同,装船制度不一样,船从五福来,向阳船队的驳船便要蒙上绿色的蓬布,我猜得出那蓬布下面的货物,多半都是密封的大木箱,木箱上没有收件地址,只有一些神秘的阿拉伯数字和洋文字母,我知道,这批货物最后将辗转运往更神秘的山南战备基地。
我在高处,一眼就看清了七号船,还有船上的父亲。
别人的船上都蒙着绿色的油布,看上去是个隐秘而团结的集体,只有我们家的七号船有点特别,光明正大地裸露着。
我看见舱里很多白花花黑乎乎的动物在涌动,起初辨认不出是什么,后来看清楚了,竟然是一船生猪,我家的船舱装了三四十头生猪返航了,父亲正弯腰守在舱边,看管着一船白猪黑猪和花猪。
我还不如一头猪,我被父亲驱逐下船,猪群上了我家的船,现在父亲伺候着一船生猪,披星戴月地回到油坊镇来了。
大约是早晨八点钟,高音喇叭里正好在播放广播体操的音乐,一个男人雄壮的声音在喊,上肢运动,一,二,三,四,二,二,三,四,船队就在广播体操明朗激越的节奏里靠了岸,拖轮上的汽笛尖叫几声,与高音喇叭稍作对峙,便糙糙收场了,十一条驳船游子归来,疲惫地扑向油坊镇的土地,河上水花四溅,船上的船民一片忙乱,铁锚沉入水底,缆绳抛向驳岸,跳板在舷板上刺耳地滑动,我看见父亲在船头上不知所措的身影,很快德盛过去了,王六指也过去了,他们帮我父亲下了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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